当地人制作的藏狐毛毡。山水自然供图
真遇到熊怎么办?“没有遇到离熊近到需要装死的情况,有足够的距离,拔腿就跑!”
赶走原住民,入驻外来人,保护效果未必更好。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是,清退原住民后,不懂本地文化生态的商业公司入驻,人为制造出各种景观,表演当地的文化,难以还原真实的生态文化系统,当地居民也没有从中受益。
我们希望参与公民科学项目的市民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调查经验,我们也开展培训,讲解研究的设计思路,调查过程中分组管理,保障数据质量,确保最终结果的可信度。希望更多人参与进来,在城市里进行自然保护。
南方周末记者 | 黄思琪
微信:Cecily_0227
责任编辑 | 汪韬
nfzmgreen@126.com
没人知道这头棕熊是什么时候入侵的,走进房门只见满地狼藉和破碎的天窗。
后来,人们通过红外相机和脚印痕迹还原了经过:高原上的野生棕熊看中人类的粮食和酥油,爱在没人的时候扒房子,有时还会破门而入。这天,它爬上屋顶,从玻璃天窗坠落到屋里,压塌了沙发。显然它也没料想到这一切,还没来得及觅食,就匆忙夺门而出。
这个故事发生在史湘莹团队的野外工作地——青海三江源的昂赛自然保护工作站。2013年加入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自然)以来,她和团队的工作是在保护野生动物的同时,推动原住民参与保护并发展生计。如何应对棕熊来犯的人兽冲突,也是工作里的正经事。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是一所民间自然保护机构,从青藏高原的雪豹,到西南山地的大熊猫、金丝猴,再到城市周边的自然生境,专注物种和栖息地保护。
幸运的是,当棕熊从天而降,工作站里空无一人。真遇到熊怎么办?史湘莹说,“没有遇到离熊近到需要装死的情况,有足够的距离,拔腿就跑!”在可可西里,她和团队成员见到五只棕熊迎面而来,转头跑回了车上,惊魂未定之际,内心还充满见到野生动物的激动。
除了和野生动物斗智斗勇,史湘莹和团队还用砍树的办法修复森林、在上海邀请市民做“貉口普查”、帮助藏族妇女成立手工业合作社,探索不同环境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路径。
2007年,北京大学教授吕植和北大校友孙姗两位女性共同发起注册了山水自然保护中心。2008年,北大经济学大二学生史湘莹选修了吕植的《保护生物学》课程,从此对气候变化与生物多样性保护产生研究兴趣。在国外修读环境科学硕士课程后,她于2013年加入山水自然,一路成长为山水自然理事兼执行主任。
这是史湘莹与山水自然结缘的故事,也是女性之间对于自然保护的传承。史湘莹观察到,在公益环保领域,女性工作者数量高于男性,她鼓励更多女性参与进来:“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往往有‘自然缺失症’,这份事业持续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可以从大自然中得到疗愈,在与人接触、推动环境问题解决的过程中收获价值。”
山水自然理事兼执行主任史湘莹。山水自然供图
保护自然不搞“一刀切”
南方周末:熊闯入工作站令人意外,这样的人兽冲突常见吗?如何应对? 史湘莹:人兽冲突是常见的问题,雪豹会吃牧民家畜,极端情况下,有的牧民会布置陷阱,防止野生动物接触牛羊。我们建议牧民夏天转场到高山放牧时,用铁板封住家里的门窗,或是搭建一个架在空中的仓库,让棕熊无法进入。为了缓解这类冲突,当地政府和保护机构会帮助牧民搭建防护围栏,和保险公司、基金会等合作,赔偿牧民家畜的损失。
南方周末:虽然偶尔产生冲突,但野生动物通常离人类很远,保护野生动物对人类的意义是什么? 史湘莹:从伦理角度,每个物种都有生存的权利。从生态系统角度,每个物种都承担着一定的生态功能,失去一个物种,可能意味着系统将会缺失某个生态功能,而且物种一旦灭绝,我们无法挽回。生态系统的健康和稳定可以为人类社会系统提供缓冲和保障,保护生物多样性,其实就像是给人类上保险。 南方周末:近年来,你们面对的自然保护问题中,哪些逐渐得到改善,哪些变得更加严峻? 史湘莹:自然保护领域通常面临五类威胁:一是工程项目建设破坏栖息地;二是自然资源的直接利用,例如天然林盗伐和野生动物盗猎;三是气候变化;四是污染等人类干扰对自然的影响;五是入侵物种。 总体上看,大规模建设工程的数量已经有所降低,环评相对谨慎,但也存在新的问题。例如风电和光伏行业过快发展也有潜在的生态风险。环渤海滨海地区是西伯利亚到澳大利亚的候鸟迁徙必经之地,大规模建设海上风电有可能会让候鸟找不到原有的迁徙路线,选择折返或不慎撞击。沙漠戈壁地区,建造风电、光伏项目时对原生植被的清理和干扰,也可能对当地野生动植物的栖息地造成破坏。山水自然开发了一款生物多样性影响评估工具(BiA),正推进相关评估,以建议相关方在选址时避免损害当地生物多样性。 盗伐盗猎问题,随着相关政策的出台和严格执法,已经明显得到改善,接下来是如何精细化管理、灵活采取生态措施。比如生长过密的森林可以适当砍伐,而非“一刀切”地禁止。 随着全球化发展和国际贸易的深入,外来物种入侵依然很难完全阻止。 南方周末:除了传统的红外相机、痕迹调查等方法,生物多样性的研究和保护,出现了哪些新的技术方法?2024年“世界野生动植物日”主题就是探索野生动植物保护中的数字创新。 史湘莹:开展某一区域的野生动物保护,是“监测-行动-评估”模式的不断循环,常见的方式是用红外相机拍摄照片并分析。但痛点是大量的照片数据需要人工识别处理,近年来我们和华为、腾讯等企业合作,利用AI识别。目前AI对雪豹、狼、岩羊等物种的识别率较高,未来希望可以覆盖更多物种。 2023年,我们和北京大学郭庆华课题组合作,运用无人机激光雷达对西藏柏木的聚生区域进行精确测绘,发现了一棵高达102.3米的“亚洲第一高树”,减少了以往人工测量树木高度的不便。现在还有更先进的DNA技术,通过收集野生动物粪便,识别出不同区域动物的亲缘关系、食物里包含哪些物种。
红外相机拍到的雪豹。山水自然供图
南方周末:你们的项目里有一些保护方式和公众日常理解的不同,比如通过“砍树”修复森林,为什么?
史湘莹:从2019年起,我们在北京西边的京西林场开展生物多样性调查与恢复工作。其中一个试点项目是和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合作,在一片种满人工针叶林的阴坡上,针对性地砍伐树木,为留下的树和其他植被、物种开放阳光和空间,打开了“林窗”。我们通过红外相机观察到,京西林场的鸟类、昆虫和兽类数量都有所增长。
不过,无论植树还是砍树,每种方式都需要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
原住民最有动力去保护
南方周末:作为生态环境保护的专业机构,山水自然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 史湘莹:人与自然如何共存。人与自然存在资源竞争或直接冲突,如何在自然保护中让人可持续发展,需要找到平衡点。
比如,为了保护野生动植物,我国西部地区建立了三江源国家公园、大熊猫国家公园;南部建立了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等。这些保护地里还生活着大量原住民,在人口稠密的社区,人兽矛盾突出。如何在恢复野生动物栖息地的同时,维持当地人的生产生活、和野生动物共存并且受益,是巨大的挑战。 南方周末:有一种观点是,自然保护需要原住民退出,比如封山育林,你怎么看待?
史湘莹:想完全清退原住民在经济上不可行,我国自然保护地已经占到陆域国土面积的18%,范围还在继续扩大,生态移民需要支付大量补偿。而如果补偿标准不足,影响了生计来源,可能引发新的问题。 一个地区人与野生动植物长期共存,可能已经形成了新的平衡机制。比如,藏区游牧生活里,牧民的牛羊等家畜啃食牧草,也是野生动物的重要食物来源。如果完全不放牧,这些家畜所承担的生态位能否很快被野生的草食动物填补?会不会造成新的生态失衡? 赶走原住民,入驻外来人,保护效果未必更好。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是,清退原住民后,不懂本地文化生态的商业公司入驻,人为制造出各种景观,表演当地的文化,难以还原真实的生态文化系统,当地居民也没有从中受益。这种运营模式已经在世界其他地区出现过。
嘉塘草原。山水自然供图
南方周末:自然保护已经极为复杂,还要加上原住民的生计,如何实现人与自然的平衡?
史湘莹:基于人与自然共存的原则,山水自然选择了以社区为主体的自然保护理念。推动原住民开展生物多样性监测,支持他们转变生计模式。
比如,在青海三江源地区,熟悉地形气候的牧民协助放置红外相机、参与生态监测工作。在青海的云塔村,2013-2022年这十年间,由14名牧民组成的“云塔雪豹监测队”共识别出35只雪豹个体,填补了中国雪豹种群动态研究的空白。
我们与三江源国家公园合作,推动“昂赛大猫谷自然体验”项目试点,开展特许经营活动。生活在核心保护区的牧民家庭,带领自然体验者观看雪豹等珍稀野生动物、体验牧区生活,担任自然体验的向导和接待家庭获得切实的收入,转变生计的同时,减少了对自然资源的利用。
牧民监测员正在接受红外相机使用培训。山水自然供图
南方周末:原住民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中有哪些独特的文化和智慧?
史湘莹:藏地牧民相信万物平等,有不杀生的传统,他们最熟悉自己生活的环境,也最有动力去保护。目前三江源地区一共布设了七八百台红外相机,单靠保护机构,难以布设和管理。
参与监测也能够提高牧民的参与感和保护意识,我们还请牧民给识别出来的雪豹取名字,他们很骄傲地取了一些藏族名字。
鼓励牧民观察冰川
南方周末:过去一年受厄尔尼诺影响、极端天气频发,你们是否观察到气候变化对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
史湘莹:是的,我个人对气候变化非常感兴趣。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都是当前重要的环境议题,二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去五十年,青藏高原的平均气温每十年提升0.3-0.4°C,导致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下降,影响着牧民生计。根据我们在青藏高原的调查,牧民普遍感受到了气温升高、降水分布不均以及雪灾、洪灾和干旱等极端天气事件。在青海果洛的年保玉则山,我们指导牧民监测冰川雪线高度,发现随着气候变暖、冰川融化,雪线明显退缩。 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我们认为需要建立具有气候韧性的社区,当灾害来临时可以更好地应对。 南方周末:加强社区应对气候变化的能力,你们探索出了哪些经验? 史湘莹:首先,我们要识别哪些社区是脆弱的,比如三江源国家公园内的嘉塘社区,是青海玉树最著名的草原之一,面临着草场退化、黑土滩、春季沙尘暴等环境问题,当灾害发生,草场草料不足时,牛羊可能死去,影响牧民生计。 我们鼓励牧民到冰川附近观察,气候变化如何影响当地生态系统,也和他们探讨如何恢复退化的草场,提供草籽、开展种草活动。 此外,我们也推动牧民寻找其他生计方式,除了发展生态旅游,还可以制作生态产品(如蜂蜜、火腿、牦牛肉干)和手工艺产品以增加收入。在嘉塘社区,我们支持藏族妇女创立了手工艺合作社,阿姐们学习毛毡、布艺、编织等手工艺技术,制作以草原生灵(藏狐、兔狲、黑颈鹤等)为原型、以高原牦牛绒为原料的毛毡产品,开辟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生计道路。
制作毛毡的阿姐们。山水自然供图
希望更多公民科学家参与
南方周末:除了鼓励高原社区的牧民参与自然保护,山水自然也用“公民科学”的方式组织城市居民进行野生哺乳动物调查。怎么理解“公民科学家”的含义?和传统志愿者有什么区别? 史湘莹:公民科学强调带着明确的科学问题,运用科学的调查方法,带动公众参与科研工作。2019年以来,我们和数百名公民科学家一起,在上海开展“貉以为家”项目。貉(音hé)是中国本土物种,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在上海多见于松江、青浦、闵行的居民小区内。“貉口普查”也是第一次在中国超大城市,通过公民科学的方式进行的城市野生哺乳动物调查。 和单纯付出体力劳动的志愿服务项目不同,我们希望参与公民科学项目的市民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调查经验,我们也开展培训,讲解研究的设计思路,调查过程中分组管理,保障数据质量,确保最终结果的可信度。希望更多人参与进来,在城市里进行自然保护。上海开展的“貉以为家”项目地。山水自然供图
南方周末:你认为女性在自然保护事业中发挥了哪些力量?
史湘莹:自然保护行业的女性非常多,山水自然的女性工作者多于男性。我认为女性从事生态保护工作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女性对自然的敏感、对弱者的同理心可以激发她们持续进行公益事业。
这个行业并非无法提供合理的生活保障和发展机会。实际上,自然保护不仅需要生态、科学知识,也涉及社会利益和管理问题,需要不断和人打交道,很考验人的综合能力。
不仅在NGO机构内部,我们观察到高原牧区里也有很多女性发挥自然保护的力量。例如三江源地区嘉塘社区的阿姐们平时参与捡垃圾,成立手工艺合作社后,还把毛毡产品的部分收益捐赠给社区做自然保护工作。
自然保护领域有很多女性榜样,英国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长期在一线从事自然保护工作的吕植教授,她们既是科学家,又是生态保护科普和行动的号召者,持续吸引着像我一样的女性行动者加入。